泊小雨

【金荆】雪泥鸿影

送给我亲爱的小天使 @青岩花下死做鬼也封韩 的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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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过是十月份，天气却已然迅速转凉了。

前几日还下了小雪，不知道这样的天气是否要持续到年末。

雪还未化，门口的泥土之中还斑驳着一些白色的雪痕。

山里总是比外头要再冷些的，尤其是这样一个万籁俱寂的早晨，这样一个安静的大山之中。

天不过刚刚泛白，这座大山却已然有了些许的声响。

 

2.

柴扉被叩开，吱呀的响声在山谷之中莫名显得有些突兀。

外头的棕马打了个喷嚏，吐出一阵白雾，推门人看着外头的访客，眼神略带惊讶，他似乎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他也未想到这一天会到来。

访客是一位极英俊的少年，他站立于门外之时不言不语，似乎要同这雪山融到一起去。

然而在他开口的一瞬间，他的脸庞又显得那样亲近，那样可爱。

“荆无命，好久不见。”

门内人不答，只点了点头，便放着门等他进来。

这个名字便是放在当今的江湖也依旧叫人胆寒，曾经的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手下第一的杀手，没有人会不晓得他的名字。

在上官金虹死后，所有人都认为他会找李寻欢去复仇。

也许终有一日他会去的，毕竟他并没有放弃他的剑，但他现在选择呆在了这座荒山之中。

很少有人知道，他后来同李寻欢还有阿飞他们竟也有了些往来。

他现在或许还能算作一名剑客，但却已然再称不了一个杀手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杀人的理由。

 

3.

“你怎么会来？”荆无命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些亮光，那平日里比冰雪，比死亡还要冷漠的眼睛中终于泛起了一些生机。

阿飞则早已习惯对方这不冷不热的语气，荆无命其实是一个再通透不过的人，他就是一柄剑，一柄泛着寒光的剑，而对于剑客来说，再没有比同剑更熟悉的事物了。

“来年开春便是李大哥的婚宴了，我便提前回来了。”

阿飞解释道，语气之中是难得的喜悦，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叫他开心的了，正如这个江湖之中再不会有一个人待他如此。

“你寻访仙山有何收获？”

阿飞知晓这并不是荆无命所谓的寒暄，因为对方的眼睛之中分明就是试剑之意。

他轻咳了两声，望着外头茫茫雪山道：“……收获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4.

两人手中的剑都是路边摊上再简陋不过的青铜剑，不过就算如此，拿在这两个人手中，一切都是不一样的。

一定程度上这两个人实在是太相近了，把自己活成了剑的形状，将自己的一生，自己的全部都依靠在了那薄薄的铁片上，最是无情。

但在嗜血吻上你脖颈的那一刻，又那般凛冽，疼痛地近乎多情。

 

5.

荆无命断了左臂，虽然他的右手剑其实比左手剑要出色的多，但一定程度上还是会影响到他对于平衡的把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得不学会改变他的平衡点。

阿飞的站姿同从前一般一样，乍一眼，全身上下皆是破绽，但你一旦靠近一寸，那些破绽便都会化作杀招直冲进你的命门或是心脏。

这样两个剑客的比试，算得上惊天动地，甚至足以记载入史册，叫整个武林的人都来观看。然而两人却都是漠然，仿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若不是这两人足够强大，或许都不需要动一下，一切就足以归于沉寂。

剑已出鞘，每一次都是杀招，每一划都是见血。

然而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荆无命的剑就已经抵在了阿飞的左胸，而阿飞的剑离荆无命的咽喉尚且还有半寸。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荆无命难得的笑了一下：“平局。”

 

6.

数年未见，曾经那个冷冽的少年更有了大侠的风范，若言他曾经是一匹孤狼，那么他现在便是那岀柙的猛虎，气息沉稳却不怒自威。

而荆无命，他曾经是影子，现在却依旧还是影子。

 

7.

接了李寻欢同孙小红婚宴的请柬，荆无命又坐回了他的石桌前。

枝上的雪被阳光化开，打在他的面前，却打不醒这个人。

荆无命回想着阿飞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我见到父亲了，他过得很好，也很想见见李大哥。”

 

阿飞对感情的态度非常直白而坦率，如今的他谈及林仙儿的时候眼眸里也只有平静。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人，正是因为他的母亲并没有那样多教育他关于感情的事，反而叫他如同赤子一般天真。

或许曾经他有些许埋怨过父亲，但在林仙儿之后，他却有些懂了。

他为了林仙儿放弃了那样多，他的剑，他的过往，他的友人，他的江湖。

却依旧换不来一个他心目之中的林仙儿，或许是她太多的欺骗，或许是他自己的底线，但无论如何他与她之间再无可能。

一个人，一生能遇到一个中意之人已是不易，无论曾经他的父母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有些事情有些结果只有他们才能决定，自己又何必还需要计较那么多呢。

 

只是有一点。

 

“我还见到了那位王老前辈，和我想象中差别有些太大了些。”阿飞笑道：“每日里王老前辈王老前辈地叫着，我差些认错了人，却没料到是一个称得上是温润清雅的公子。”

说着脸色却又有些古怪，看着荆无命问道：

“只是……原来两个男子也是能在一起的么？”

 

9.

两个男子也是能在一起的么。

扔下这句话，阿飞挠了挠头，此时他的动作十足地像是个曾经初涉江湖的少年。

荆无命不答，但却已心动。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梅树下的那座矮坟上。

这里埋着他的灵魂，埋着他的全部，他再不能走出这座大山了。

因为这个人在这里，而他这一辈子都会是这个人的影子。

 

10.

他还记得见到上官金虹的第一面，此时金钱帮尚未建立，上官金虹还需要非常多的力量，但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培养杀手。

他从儿童刚开始进入府中的那一刻就被告知了

——你只不过是一件工具，而作为工具你不能拥有任何的感情。

——你只需要听话，而你只能听一个人的话。

他从那样多同龄的少年之中厮杀出来，带着一身的血和浓浓的煞气。

而就在此时，上官金虹走了过来。

杀红了眼睛的他当时低着头，只能看见对方一步步靠近的脚步，还有那刺绣精细的长衫下摆。

那个人越走越近，浑身上下却都是破绽，他只需要轻轻一个回身，手中的匕首就可以刺中那个人的心脏。

他笑了，手中的匕首也被捏紧，但在他以为即将得逞的下一刻，却被捏住了肩膀。

力道并不大，却叫他浑身发疼，无法动作。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冷漠如冰，低沉中带着些许的笑意。

上位者独有的威压迎面而来。

不知为何，他竟莫名地顺从了那人的话语，抬起了头。

 

荆无命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是如黑夜一般叫人绝望的颜色，如同死亡叫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如同命运叫他不能抗拒。

他只是一个长相普通的男子，但那如鹰一般深邃的双眸让你在第一时间便心生寒意，就像是要来讨命的判官，你无法反抗，只有等待他的宣判。

只是这一眼，他彻底成为了上官金虹的东西。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身边的人了。”他问道：“你有名字么？”

“只有姓，没有名字。”

那身影逆着光站在他的眼前，眼角有着些许满意的神色，他回头对着自己说道。

“那么，从今天起，你就叫无命。”

 

11.

从刚进来便被嘱咐了的话，在他未来的人生中还将反反复复被提及。

他有时候甚至要忘记了自己的姓，只有名字。

这是上官金虹唯一给过他，只属于他的东西。

是不是因为靠得太近反而忘记了？是不是因为藏得太深反而消失了？

他并不能理解人类的情感，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友谊，他只知道明日他该去杀哪个人了，今日他该听从他的哪一条指令了。

上官金虹控制住他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呼吸，包括每一秒的每一步。

那个人走在他的前面，他只需要在后面紧紧跟随，在他踏出第一步与第二步的时候跟上。

被那个人掌控住他的一切，他却反而很轻松，因为这样的他，上官金虹很满意。

 

12.

只是有件事情他弄错了，上官金虹也弄错了。

他弄错了，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影子。

上官金虹弄错了，以为人真的能成为一把剑。

 

13.

上官金虹是个男人，那么他必然是有生活的，第一次知晓情事也全由这个人的原因。

百芳楼的姑娘向来青睐这样经验丰富而多金的男子，更何况相貌也算不得太差。

荆无命也跟着，他是一步都不能离开自己的主人的。

他就站在外面，看着房内红烛熄灭，听着里头的声响，看着月色，吹着冷风，站了一夜。

剑的身上出现了裂痕。

他本是不懂情感的，他不知道父母何处，曾经同届的孩子都死在他的手下，自始至终他只有上官金虹一个人。

被他杀过的人，有恐惧，有绝望，他全不在意，因为他根本不知道悲喜为何物。

那么多人哭着喊着求过他，还有人痛骂他根本没有心，根本不是个人，他全当是赞赏接受了。

他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如果他真的没有心，那么此时此刻左胸隐隐作痛的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受伤，没有中毒，没有生病，但是胸口非常的沉闷，一股暴躁的气息几乎要将他吞没。

没有人告诉他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只知道杀人这一件事。

那么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

今时今夜，他第一次学会了杀死自己。

 

14.

只是有些女人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因而便会惹出些事来。

而他除了杀那些会威胁到上官金虹的高手之外，也需得学会杀这样如蝼蚁一般丑陋的人。

“杀了那个女人。”

他拿起剑，走进房内，女人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其实不用他动手，这个女人也已经差不多了。

上官金虹不能有弱点。

这点荆无命很明白，他的剑刃插进了女子的胸膛，又割破了对方的咽喉。

他静静地看着女人痛苦地死去，这才走出房门。

“你这次时间花的有些多，下次利索一些。”

“是。”

他只瞩目着眼前那人的鞋子，一步一步地走着，仿佛可以随之到天涯海角，随之到尽头。

“你似乎很开心？”

荆无命一愣，抬起眼眸，又面无表情地答道：“没有。”

上官金虹并没有多问，也没有追究。

在杀死那个女人的那一刻，胸口的郁结终于得到了解放，他心中的那些黑暗终于得到了解放，在那样多的时间和日日夜夜之中，他将自己连同不解的感情杀死了一遍又一遍，这是很痛苦的，而也正是因为这份痛苦，叫他拥有了一双死人的眼睛。

因为他体验的是数以千计次的死亡。

 

15.

他见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一个于他而言不过是条母狗的女人，却叫他违背了自己。

说来很奇怪，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一个女人有交集。

这样一个冷酷无情且不择手段，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武器的女人。

她在自己面前卖弄着百般的风情，并不是没有效果，他想到。

至少自己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可以在她身上肆意地宣泄，而她能毫无保留的接受。

但于他而言，这个女人终归和木头没什么太大差别，可能还算是块好看的木头。

他同她上床的时候，总是会想，这样的女人也是有心的么？

将一个剑客化作了绕指柔，却还能肆无忌惮地同别人上床？

而也正是这一次起，他有些慌了，他并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有没有心，也不想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他却发现自己原是有心的。

若是一把剑有了感情，上官金虹还会需要么？

 

16.

当一份压抑的感情找到了宣泄口，那么无论他杀死自己多少遍就都没有用了。

荆无命将斗笠压得低了一些，他想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个答案。

幸而上官金虹只是让他去杀了林仙儿。

而他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能杀了林仙儿。

他犹豫了，他不得不承认林仙儿实在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她可以勾引出一个人心中最深沉的欲望。

她告诉自己他在吃醋，在嫉妒。

他心里一阵发笑，他杀人从来没有再现场留过活口，这个女人未免自作多情了些。

他确实对这个女人同别人不一样，不然他也不会两次都失了手。

她说道：“你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就带我去见他吧。”

他脸色发白，忽然词穷道：“你……你要见谁？”

看着林仙儿走向森林深处，荆无命只觉得那曾经久违了的痛苦又迎面而来，砍在他身上的每一处。

他分不清现在的他抱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这样的一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抵抗。

那上官金虹又如何呢？

他忽而不敢想了，因为这个女人教会了他什么叫做嫉妒。

 

17.

上官金虹没有来，林仙儿也没有回来。

树林里开始弥漫雾水，他就那样站在那处，神智恍恍惚惚，孤独到麻木。

若是那个人能有感情，若是那个人能有感情。

 

18.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多少年前，上官金虹大婚的那个夜晚。

他也是这样，看着月光，披着星色，吹了一夜的冷风。

但似乎也有什么不一样。

荆无命听着房间里那喘息或是娇媚的笑声，心里那浓烈的火焰愈烧愈猛。

他不想听，但声音却反而更加清晰，他忽而有些厌恶自己的耳力那般好了。

林仙儿走了出来，对着他笑道：“他年纪虽然大，却还是很强壮，这也许是因为他的经验比别人丰富。”

荆无命没有动，但那微微发抖的手还是暴露了他的感情。

他再不能抑制住了，如今的他已经懂得了这份感情的名字。

那个女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然为何还要如此耀武扬威地来向他特地炫耀一番？

若是在此时此刻，他定要将那剑锋狠狠地插进她的胸膛里，叫她痛苦难堪。

但是不行，这个极聪明的女人同上官金虹已经有了盟约，他不能杀她。

他果然当初就该在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就杀了她的。

 

19.

若是江湖之中有人能同上官金虹并肩，那么这个人一定是李寻欢。

因而他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即便已经是一头困兽，即使一切重头再来，他依旧会选择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将刀放在他的手上。

他只是没想到阿飞竟然还会选择进来。

说起来他也觉得很奇怪，为何林仙儿会在阿飞面前演一个这样不相符的角色，她其实全无必要。

不过便是他告诉阿飞真相，阿飞也定然是不会信的，看着这样一个人堕落于其中，荆无命忽而有些嫉妒起来，若是那个人愿意，哪怕只是演戏，或许他也会和阿飞一样发疯。

但或许也已经没有必要，因为他已经疯了。

李寻欢的刀插入了他的肩胛，却并不是很疼。

李寻欢没有取他的性命，只因他之前饶了阿飞一命，这样的行为实在同上官金虹很像。

若是世间能有人同上官金虹相比。

荆无命笑着将自己的左臂废了去，只因他不愿承别人的恩情。

他不知道李寻欢却也是这么评价他的：若是世间能有人同阿飞相比，那一定是荆无命。

 

20.

上官飞要杀他的时候，他很坦然地就接受了这个事情。

那个半大的少年指着他说上官金虹更加偏爱他，说他是上官金虹的私生子。

他不由大笑出声：他宁可这一切都是真的。

上官飞自己绝不知道，在他疯狂地嫉妒荆无命的时候，荆无命也疯狂地嫉妒着他。

那个少年身上有一半的血液是属于上官金虹的，上官金虹疏远他的原因正是因为疼爱他。

荆无命早就知道这一切。

但他不说，而上官飞也再没可能知道了。

“你已只不过是快废铁，你的生死，他已不会放在心上。”

荆无命忽而沉默了，上官飞说的很对，他确实在逃避，他也知道上官金虹不会在意一把已经断了的剑。

这一切总是会到来的，他只是没料到这一切回来的这么快，而且这一切的结果还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上官飞的血静静地在地上流淌，那鲜红渗入泥土，荆无命划开了自己的手掌将手浸入那鲜血之中，脸上却并没有感情，或者说只是有些惆怅。

曾经同门的孩子里没有剩下的人了，只有上官飞还算是个例外。

“你何必要杀我？我何必要杀你？”

他杀了上官飞，上官金虹还会饶过自己么？

 

 

21.

他最喜欢跟在上官金虹的身后，别人只当他是影子，但他却觉得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真正活着的。

他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呼吸，还有自己的呼吸在这样的每一刻都融合在一起。

极默契，极缠绵，仿佛两个人就这么合在了一起。

再不会有这么靠近的距离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毒药，侵蚀着他的每一寸，却又让他如同上瘾一样欲罢不能。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才是泛着生的光芒的。

他其实是很开心的，他觉得世间应该再不会有人同他这么靠近了。

在他成为阴影的同时，那个人也不能离开他，至少在这一刻，荆无命觉得上官金虹是属于自己的。

但这么多年来，他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情。

他以为自己在上官金虹心中和别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然而他错了。

他发现他已经跟不上那个人的脚步，无论他如何调节自己的气息，无论他如何加快脚步，那个人只离他越来越远，没有回头。

荆无命这才发现，上官金虹控制住了他的一切，但在那个人的心目中他或许连一件武器都还算不上。

他从未拥有过上官金虹。

从开始到结束。

 

22.

从上官金虹离开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生命。

或许他从见到上官金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了，但是这一次，他终于彻彻底底地被抛弃了。

没有来主宰他了，但没有了那个人，他早已不会呼吸，不会行走了。

他只能站在那里，他忽而发现这个世界原来真的那么纯粹，时间原来真的那么漫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但他也早已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了。

他失去了他最后的归宿。

时间很短么？时间还是很长呢？

他已经无法思考了。

 

23.

若是雕像有碎裂的那一天，那要等到多久？

荆无命并不清楚，但是在看到上官金虹的那一刻起，他只觉得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来不是独一无二的，就算他在上官金虹的身边陪了他那么久，就算为了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就算献上了自己的全部，他也依旧不是唯一的。

“这柄剑你已用不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开口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没有反抗——对于这个人他已经形成了某种习惯性的服从，那是刻在灵魂，刻在血液和骨髓之中的。

“这柄剑给你。”那个人递过来一把在普通不过的青铜剑。

不想接过，不能接过。

荆无命的每一个动作都几近僵硬，每一根肌肉都在反抗着，但是没有用。

对于上官金虹，他只有服从。

“现在你反正用什么剑都没有分别了。”

这应该是最后一句了，或许从一开始废了自己左臂开始，他就想到过这个结局。

知道最后被抛弃的人会是自己，但他还是做了。

知道最后一定会生不如死，但他还是做了。

或许是因为他想寻求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或许是因为他终归想要做一次自己。

那个人从身边经过，他无需抬头，就知道那个人的目光一定没有停留在自己身上过。

那是个极无情，极冷酷的人。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24.

下雨了，豆大的暴雨打在他的身上，将衣服浸湿，露出他并不算强壮的身躯。

他依旧不能动，因为他的血早就凝固了。

雨水的寒气从头到尾侵蚀着他身体的每一寸。

但他却觉得暖和许多，只因他的心早就已经冷了，比这雨水还要冷的多。

水珠从眼角留过，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只觉得全身发寒，浑身颤抖，胸口是一阵难以言喻的痛苦，而正是这痛苦分明地告诉着他，他还是一个人。

每每遇上上官金虹，他倒宁愿自己不过是一件工具，那么便不用知晓这种痛苦。

原来还有一种感觉能比死亡还要令人绝望。

上官金虹没有看他，阿飞也没有看他，只有那个女人同他讲了话。

——“死，难道真的很困难么？”

确实很困难，因为没有了那个人，他便连死都做不到。

上官金虹可以随时随地地舍弃掉他，但他永远都是上官金虹的东西。

这场雨下得再久些吧，他想道，最好这场雨永远不停。

 

25.

这个结局终归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格外喜欢冬天，因为冬天那个人的脚步留在雪地上像是一条道路，只有他能走的道路。

所以他很可怜阿飞，他所喜欢的女人却不是只属于他的。

但而后见到李寻欢后，他又有些奇怪了。

人为何总是喜欢伤害真正对自己好的人呢？

或许这个答案，只有从未被爱过的人才知道吧。

他有个秘密，这是连上官金虹也不知道的，其实只要是人，都会有秘密。

上官金虹在将他收为手下的第一天起，便对他说：“从今日起，你在我面前不能有任何的隐瞒。”

荆无命笑了笑，他其实没有违抗，因为这个秘密是在遇见他之前就已经备下的。

训练营里的孩子们其实早就知道最后的宿命。

他们互相厮杀，却也互相怜悯。

年纪稍大些的一个少年，曾经给他过一个建议。

“你把剑换去左手吧，我知道你的右手剑要好得多，但你总得为你自己，为我们留一条命。”

这是他杀死的最后一个人，死前看着他左手的剑，满意地笑了。

 

26.

荆无命已经接受自己有感情这个事实。

他为了这个秘密付出了那么多，他终归有一日是要找上官金虹要回来的。

如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对上官金虹的感情算是什么了。

忠诚？失望？还是爱？

那些字眼都太过沉重，当他知晓上官金虹要同李寻欢对决的时候，他便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

 

27.

他又见到了那个聒噪的女人，她上来叫他去杀上官金虹，那声音是十足的娇柔温和，叫人心都能化了去，但听在荆无命的耳中，他只觉得令人作呕。

再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命令他！

他还是看错了这个女人，曾经他以为她还是很聪明的，现在看来，便是路边的老妪都比她要聪明得多！

在荆无命眼中，这个女人向来只有“有自知之明”这一点叫他欣赏。

而如今她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被阿飞无底线的包容冲昏了头脑，这样一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同母狗已经没有差异了。

所以当她哭着询问原因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操控的快意。

在很早前就该让她知道这个道理的。

“你不该认为每个人都和阿飞一样爱你！”

这句话只是说给她的么？

或许还是说给另一个人的，但他不能说，因为他没有资格。

从来都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28.

他又见到了上官金虹。

荆无命从未有过这样的开心，因为此时此刻，上官金虹再不能将他作为影子了。

这场胜负的关键不是李寻欢，也不是上官金虹，而是他，是他荆无命，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因而他大笑，他一生都从未如此大笑过，那心中曾经的痛苦和愤恨此时都爆发了出来。

他有多爱这个人，他便有多恨。

然而上官金虹还是那样冷静地看着他，仿佛并没有什么改变。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那个在雨天之后每时每刻都折磨着他，叫他生不如死的问题。

“你相信？在你眼中，我岂非已是个残废？”

“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

那个人终于承认自己错了，这叫荆无命喜不自禁，他这才发现，其实他同阿飞也没有什么两样，即便被伤害，被背叛，还依然心存希望。

“我不但看错，也做错了。”

“你也知道不该那样对我？”

“我的确不该那样对你，我本该杀了你的！”

但上官金虹和林仙儿并不一样，他比那个女人要狠的多，也决绝的多。

他的心又开始回冷，他本该知道这个答案。

“你为什么没有杀？”

“我不忍。”

刚刚回冷的心忽而又跳跃了起来，荆无命不知道现在的感情是什么，也不想去弄懂它。

只是三个字，仅仅是三个字，他的心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荆无命忽而觉得自己很可怜，因为哪怕到了最后，他的心还是不属于他自己的。

为了那么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他的灵魂就已经背叛了自己，他终究还是上官金虹的东西。

或许并不为此，他可以杀死自己千百万次。

但从一开始，就注定他杀不了上官金虹。

 

29.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林仙儿似乎全不是一个这样的女人。

她其实把一切看的很透彻，却假装什么都不懂，她很聪明，但太聪明只会在别人眼里显得更蠢。

荆无命看着她在泥泞中大笑着，说得每一句却都叫他害怕。

“他这人本就是为你而活着的，他到这里来，就为了要在你面前证明他自己是多么重要。”

“你要杀我，他却救了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紧紧地盯着上官金虹，女人对于感情的事情总是比男人敏感些，尤其是这样一个以玩弄他人感情为趣的女人。

“他并不是要自己亲手杀我，而是要看你亲手杀我。”

女人尖锐的笑声刺破耳膜，荆无命又无法动弹了，他甚至不敢抬头，因为他似乎知晓那个女人接下来要讲的话。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嫉妒得发疯，那时我本以为他是为了我，现在我才知道他是为了你，只要是你喜欢的人，他都恨，甚至连你的儿子也不例外。”

“你可知道你儿子是谁杀死的？”

她果然说了出来，荆无命浑身发冷，这是他唯一害怕的事。

但上官金虹说了什么呢？

他还是那么慢悠悠的，淡淡的口吻，一如当年给他取名字的时候。

“他若是为了我而杀人，无论杀谁都没关系。”

荆无命知道自己再不会有机会了，哪怕再被抛弃无数次，一千次，一万次，他都不会有第二次杀上官金虹的机会了，即便他从来也没有这个念头过。

他和阿飞某种意义上又太不一样，阿飞还有李寻欢。

即便林仙儿欺骗了他那么多次，他还属于他自己，因而有一日他可以挣脱那个枷锁。

但自始至终他都只有上官金虹一个人，就像是他的空气，无法逃离，也不愿逃离。

 

30.

在李寻欢和上官金虹比试的时候，他就想到会有这个结局了。

但他没有阻止，也无法阻止。

上官金虹死了，死给了他的自负，死给了他的好奇。

他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这个人死了，他该怎么办。

他应该去死么？

但是连这么命令他的人也没有了，他还能去死么？

若是生命都已经没有了，哪里还有影子，没有了上官金虹的荆无命，就是一个躯壳，再无意义。

他的爱恨，他的苦痛，从此随着这个人埋葬。

再也不会烦恼，再也不会嫉恨，再也不会痛苦了，一切都如死一样安详。

也许他终于在此刻成为了上官金虹最想要的样子，但却没有了要使用他的人。

 

31.

他与阿飞的情谊也正是在那个人死后。

他不喜欢那个人眼中怜悯的眼神，但耳边他的话却叫他又那么难过。

“你不想报仇？”

“你不敢？”

他剑出鞘的那一刻，看向阿飞的眼睛，他便知道自己杀不了他了。

因为他没有了杀人的理由。

一直以来他只为了上官金虹而杀人，只要是他想要的，他都会做到。

而他现在只想死，那么他便杀不了了。

阿飞将他之前所说的话又原版原样地还了回来，于是他的心中又有了感情。

他忽而想到，也许曾经他能杀人，并不是因为全无感情，而正是因为心中有情。

他并不是全不能理解阿飞的作法，他忽而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叹气。

手中是上官金虹的尸体，他脸上还有那诧异的表情，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下，细心地整理好他的衣服，他肖想这一刻很久很久了，没想到却在死后得以实现。

 

32.

又是新的一天。

太阳升高抬起，穿过树枝上的冰凌在地上打出好看的色彩。

穿过墙，阳光从矮坟背后射过来，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荆无命愣了愣，往前走了两步，于是两道影子相互融合交汇。

他笑了，笑得很自然，也很满足。

转过头看向自己身后雪泥上的脚印，合着眼，又往前走了几步。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学会自己呼吸，才学会自己走路，但那个人的步伐和气息似乎早就印刻在了他的身上。

上官金虹在自己的身上活着，他想到。

清晨尚且还早，山中的雾气也总散得更晚些，荆无命缓缓地蹲下身，坐在矮坟旁。

“今天有雾，一定是个好天气。”

口中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渐渐散开。

“……今天有雾，一定是个好天气。”

 

荆无命想，也许，他可以活下去了，不仅仅依靠恨，而是因为自己。

前半生他都是属于上官金虹的，也许之后他可以稍微属于自己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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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玩意儿更像是读书笔记是要怎样HHHHH 一点点的沈王，其实本来想写飞欢的，但这样似乎又太虐了，虐飞欢我舍不得啊……我埋了超多梗在里面，你作为大表哥的铁杆粉丝，一定知道对不对HHHH

其实里面预告了日后被叶开说服不找李寻欢报仇的戏份，其实不日的未来还会有他带路小佳的故事，最后结尾也算是隐藏他最后还是能走出这座山的可能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