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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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杀】鸩

.原梗来自文善やよひ老师的《鸩》,私设多注意。
.终于在这个月结束前把这个债给还了,头保住了(你)感谢离歌劳斯的一路催稿,希望不要嫌弃O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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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东离地处南方滨海,多山地丘陵,土质松软发红,不适合种植谷稻,山势相交之间仅能看到一两户猎农独居在此。但得益于这绝好位置,春夏二季雨季连绵,绵延不绝的崇山峻岭之上,常年云雾缭绕,少人打扰,由了些好热喜湿的植物生长,便也引来这片大陆之上最引人疯狂的一种禽类,鸩。

东离的鸩鸟,状似人形,通达人语,负双翼,生来以毒物为食,以毒化彩,庇护己身,人兽不可近。毒愈浓,色彩愈加亮丽艳美,成鸟的颜色更是浓郁得仿佛能滴出毒液,晃入眼中,即刻就能叫人沦陷。

鸩鸟孕育后代的方式由此也显得极为特殊。每颗蛋的诞生都要从母体那处带出大半的毒素以保证自身的安全,因而雌鸟每次都只会在毒物最为茂密的夏季产下一两枚,随后弃蛋猎食而去,再不会归来。

 

杀无生就是这样的一只鸩鸟,他自小在这山中长大,不识父母,亦不知来由,仅凭着那股与生俱来的活下去的欲望成长至今。他的羽毛紫黑发亮,羽尖边缘红如泣血,自林中乘风而来,血翅昂扬,如厮杀方艾,刀口染血。

东离有闲人为此等异鸟著书立传,称其为鸩中一绝,在鸟谱之中为这花色,取名为“杀无生”。

 

2.

美丽的事物总是惹人喜爱的,越是危险,越是浸透了生命,越是求之不得,便越衬得这份美丽之珍贵。正因鸩鸟稀少难得,才更让东离乃至西幽之人趋之若鹜。

皇家贵族喜好饲养鸩鸟的习惯已流行百年,成了传统,东离大半平民都以养鸩为业,借以养家糊口。岁月往复间,却是那些文人最看不起这类危险的禽鸟,笔下纸上以鸩为喻,常常讽其雌鸟无情,幼鸟不孝,生不知父,死不奉母,双鸩厮杀不知和,可谓天下顶没有道义的鸟。

可纵然如此,这种流行仍屡禁不止。

富商大户多以家中养有鸩鸟为傲,攀比之风盛行,为得一只鸟谱上留名的鸩,不惜动用私兵。现如今,杀无生已价值连城,只是虽然想要抓他的人有很多,但大都在靠近他的一瞬便为其双爪所伤。

鸩鸟全身被毒,只需半刻,毒性便能蔓延周身,转眼死于非命。

 

平民一生若能活着捉到一只鸩鸟,此生再也无需忧愁衣食,因而,纵然杀无生爪下死者无数,每年仍有无数猎户铤而走险,妄图能在这瘴气缭绕的山野间搏命一回。

 

杀无生对于自己的价值却是概念模糊,他不知为何每年秋季时分都有那样多的人上山来,也不愿询问,只是牢牢地守着他石壁上那狭小的山洞,一旦有人靠近,喙爪之下绝无活口。

 

3.

东离夏季本就多雨,山野林间更是水汽横生,自成瘴雾。落入这片瘴气的雨水似乎也是带了毒的,这才催生出这一带最为娇艳的毒木。杀无生虽然喜食毒物,却并不爱这潮湿的天气,细密的水痕渗入羽间的滋味并不爽快,可唯有这个时节,捕鸩者和猎户恼于这缭绕的烟瘴,才不敢进山来,他也总算能在耳旁落得些清净。

低沉的山色叫他有些疲惫,甚至懒得睁眼,只顺势转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自己紫黑的飞羽。

作为禽鸟,他并不需要思考很多东西,只需要活下去,那么,一则想尽办法获得更多生长着毒物的地盘,继则解决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类——他的世界不需要其他更为复杂的事物。

自破壳而来,这两件事他一向做得很好,因而才存活至今。

 

啪。

 

一声星火低低绽开细微的声响,杀无生突然警醒,几乎是一瞬,他已将利爪自羽下伸出,鲜红的眼眸自上而下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啪,啪。

 

这次不再是星火炸开的声音。悉悉索索的衣物布料摩擦着掩过一双带着潮气的白色布靴。

 

杀无生并未像人类一样被授予什么美学,可也许像是他对于毒草毒花有着天生的喜好和挑剔,这种从开始就被灌注进本能之中的敏锐叫他犹豫了。

 

走入他眼眸的这个人就像是用这山间烟雾,这乳白色瘴气聚拢,捏出来的山精。白色的宽袍携风沐雨而来,身姿款款,任由风过雨卷无情。那内衬的华美蓝衫已经半湿,水色点点沾湿衣袖,濡了一大片的蓝绸黏在如雪的臂膊上,此人全不在意,依旧缓步而行,仿若未察觉头顶之上带着杀气的眼神,温顺地低垂着眸子。

这时节,山间多雨,可他却未打伞。杀无生看见有雨水一点点划过他白色的长发,又顺着那脸颊缓缓流过眉际眼角。

 

与那些在夏季贸然入山的外乡人不同,杀无生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人,任由他闲庭信步般离自己越来越近。

 

就一秒,他迟疑了,由着这烟笼着的月照进了峡谷。

 

没有带弓箭,也没有带着罗网,反倒是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支纤长的银色烟管,方才第一声的星火,大抵就是里面火星子被雨水掩灭的声响。若山间有人见到他恐怕也会生疑,觉着可能是哪户富贵人家里离家出走的佳公子,不然怎会与这山莽如此格格不入?

 

方才睁开眼的一刹,杀无生已往爪尖注入了毒素,可如今迟迟未能下手,预备许久的利爪勾破石壁,坠下几颗细小的石子,正巧落在那人面前。

 

于是他抬头了,任雨水留恋的这细密羽睫之下,是一双同自己一样如血的眸子。

 

那人脸上挂着十足的笑意,开口介绍道,我叫掠风窃尘。

不是捕鸩者,是一名养鸩者,你不必紧张。他的态度倒是自然,好似他才是这块地方的主人。

特此前来,只为见一见传说中的鸩中一绝。他顿了顿,随即开口喊出自己的名字,杀无生。

 

杀无生曾在许多人口中听到过这三个字,惊恐的,贪婪的,惊喜的,很快他便猜出这是那些人类给自己取的名字,纵然他并不喜爱,可有却比没有要好——能得到一样独属于自己的事物总是叫人开心的。况且,也只有记住了,他才能在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将对方猎杀。

倒是从未听到有人这样叫这三个字——如山风吹罢树林,轻灵地自叶片的缝隙间穿过,如明月扫罢藏荫,惊起满山飞鸟。

杀无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紧张,竟下意识将爪子缩回了羽毛之下,往洞中倒退了几步。他皱着眉转身,一种无法捉摸的感觉在胸口蔓延开去,这种感受同平时遇到那些猛兽时的滋味类似,他开始惊慌——只是为什么?对方分明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罢了。

他甚至还没有带任何可以伤害自己的东西,杀无生有些想扭头再去看看山崖下的那个人,再确认更多的信息,走到洞口边缘却又停住了脚步。

 

细小的心脏跳跃在中空的鸟骨之中,声音格外明显。

杀无生听着胸腔里的震荡暗想,那为何自己会感到这样的……恐慌?

 

4.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

杀无生还未搞懂这一切发生的缘由,掠风窃尘已经顺着崖壁熟练地攀跃上来了,他的动作轻盈,身姿敏捷,攀爬的时候白衣翩然起伏,似白鹤穿云而来。

 

纵然鸩鸟通晓人语,身姿与人类也有四五分相近,但在人眼中,他们到底是低了一等的禽兽,便是人类社会最下等的奴隶也懒得同他们多话。杀无生自然也没有和这人对谈的心思,反倒是掠风窃尘这个男人格外啰嗦,自入了山洞起便总挑些古怪的话题来引起他的兴趣。

有时说人,有时说禽,有时说兽,自东离最北聊到最南,杀无生极少回应,掠风窃尘却也不觉得冷场,仍在那里接着他简简单单的几句回应继续。

 

真是一个相当自来熟的人。

杀无生垂了眼皮,将自己又埋进羽毛里。外头雨水打在岩石上,发出如玉石撞击的清脆声响,夹杂着耳畔那低沉的询问声,起初那突如其来的紧张又无防备地骤然褪去,好似开始的慌张只是误判。他并不擅长思考这类问题,便不再思考,享受这几日难得的几分疏懒。

 

雨连下了几日,等杀无生转身准备去洞里取些贮藏的果子时,才总算想起身边还有一个需要食物的人类。

他们可以吃这些东西吗?杀无生用爪子拨弄着稻草下鲜艳的毒果,到底还是多取了些放在了脚边,发起他这么多时间来第一次的问话:“你要吃什么?”

掠风窃尘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真令人感动啊,无生,”他说,“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突然被冠以如此亲密的称呼,杀无生不由怔了怔,面上虽然不显,但颤抖的尾羽仍暴露了他的心情。

 

见人不予回应,掠风窃尘有些可惜似的叹了口气,又将烟管拿起来,开始清理里面湿哒哒的烟草。

“在你之前休息的时候,我已经用过了。”他点了点旁边岩石上尚且残留的面饼碎渣。

杀无生低低咦了一声。他对周围环境向来敏感警觉,竟不知对方到底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动作,莫非自己真是过于松懈了吗?

他的眼神转过去打量身侧那个男人。烟管在掠风窃尘手上折腾了些时间,如今终于可以正常使用,随着他的动作里面渐渐升起一团淡淡的青烟,带着股奇异的芳香。

 

来不及疑惑,掠风窃尘伸手出洞外,接了些雨水,开口:“等雨停了,我便需下山。”

 

杀无生的思绪被这一句话打断,尾羽忍不住又颤了颤。他说不清这感觉,一种比见到这人时所感受到的更为浓烈的感情,如毒般一点点渗入骨髓:“你本就不该来。”

“哎呀,无生是在嫌弃我吗?”掠风窃尘无奈地摇了摇头,那被潮气打湿的长发便贴在他的脸颊上。

“鸩与人是不同的。”

“不同却为何不能共处?”掠风窃尘扭过头看向杀无生,带着笑容,眼睛微微眯起,可杀无生仍能看见那对如玛瑙般剔透的眸子。

“你看,我们不就这样和平地呆了三日吗?”他说。

 

毒物大都生活在潮湿黑暗的山谷树林,鸩鸟便也多聚集于此类所在。眼下,这个男人的笑容灿烂得有如山谷里少见的阳光,叫杀无生骤然有些无法适应,更加无所适从。

 

只要是植物,即便是毒,也是要向着阳光的。

 

杀无生开始更长久地听外头那雨水的声音,平时恼人的雨声和潮湿的触感此时成了一种诡异的安心感,以至于在他终于听到声音一点点远去,止歇时,心中似是有水摇晃着,满溢而出。

 

“真是个好天气。”掠风窃尘在崖壁上敲了敲烟管,塞了新的烟草进去,有点点阳光穿过瘴气,推开云雾而来,映着这人的轮廓,如一抔新雪,叫人错觉了温度。

 

“掠——!”见人要循旧路而去,杀无生忍不住脱口而出了那个名字,却又在喊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堪堪停住——他疑惑了。

如此一来,这单字的称呼,听在耳里便亲昵得有些突兀。

“这是在叫我吗?”眼中白影微微偏过头,光线盖过他的白发,有些耀眼,叫人有些无法辨识他的表情,便也无从知晓他此时是如何想的。

掠风窃尘的声音仍旧绵长,尾音轻轻上挑,叫怎样的话落在他的口中都显得十足的柔软:“哈,也好。”

 

他说,我过几日还会过来。

 

5.

听过掠风窃尘这名号的人每每谈起他来,语气大抵是愤怒而无奈的,被这人看过一眼,也许就已经被算计了东西去,可你自己尚一无所知。

可对于杀无生,掠风窃尘实在是一个极好的相处对象。

他永远知道与自己相处时的安全距离在何处,也从不逾矩——他实在是过于贴心了。贴心到有时候甚至会让人怀疑自己是否与他结识得太晚,是否他们实则早已相处许多年,这才有这样的默契。

 

杀无生想着,早已遗忘初次见到这个人时本能的恐慌。

 

掠风窃尘来的时间并不确定,有时三四天便能见到一次,有时一个月才能见到一两回。

在第二次前来时,他用白色棉布裹了些毒果,美其名曰上次避雨的回礼。杀无生不懂人类的客气推拒,坦然地咽下了肚。随后渐渐成了习惯,之后每次前来,掠风窃尘都带上些毒果,顺带着,自然也有那些如绵绵细雨般听不完的新闻。

杀无生仍旧不怎么回应,却也再无起初的警醒。当掠风窃尘在身边时,他自然而然地将自己蜷在羽毛之中,连爪子都懒得预备,一派自然的模样。

时间久了,他索性也仔细听听其中的内容,听对方历数那些曾游历的村庄和国家。

 

掠风窃尘着实是一个很好的说书人,一些普通细碎的小事在他口中都能平添百般趣味。

他说自己曾到过一个聚集了许多养鸩人的村庄。

“那里的土地比其他地方要肥沃些,简单耕种便足以养家糊口,村民只把养鸩当了门额外的手艺,同他们一起生活。”

那是一个无风无浪,平静的不应存在于东离之中的世界,人仅是养着鸩,与他们一同过活,并未将他们奉给那些贵人。

“怎么可能。”杀无生难得回了长句,还用了陈述的语气。

“自然是有的,”掠风窃尘微微偏过头,血眸里映着明月,随着他的笑容颤着笑意,像是说着什么稀松平常的事,“因为那里的鸩都是白色的。”

 

白鸩无毒便无害,却也因此没了价值。

 

杀无生愣住了,自他出生便随着天性,食毒草,杀同类,却从未想过天底下竟还会有白色的鸩。

这听起来甚至比鸩与人共处更令人感到难以置信。

他不知道那是先天又或者是靠着别种方法做到的,但——“但那不会是我的生活。”杀无生答完,又径自蜷回了羽毛里,掠风窃尘笑了几声,带着几分无奈。

“你难道就不想试试看吗?”

走出这个山谷,去走一走被阳光晒透的泥土,去看人类搭建的建筑,去看那些美丽或是丑陋的事物,去安歇在温暖干燥的名为家的地方,而不是随着季节挑捡的洞穴,会有孩童与你嬉戏,你也能随意地与他们亲昵。

听着这几句,杀无生像是受不了了似的皱起眉来,赶紧否定:“……太可笑了,若失去这身毒,我又有什么生存的意义所在。”

“活着便一定要去追求一个意义吗?无生。”掠风窃尘这声名字念得格外缓,像是把那两个字在舌尖上绕了好几个转,终于焐热了喊出来的,“也许只需要顺着本心,本心便该是追求人生的快乐不是吗?”

杀无生还未回答,有云掩去月华,对方眼里的光亮便渐渐晦暗下来。

掠风窃尘没有说话,杀无生却觉得,他自埋首的羽间缝隙里读出了那个眼神的意思——你现在觉得快乐吗?

 

他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

 

沉默的时间并不久,掠风窃尘很快就笑开了,如天际月光乍泄:“何必在意呢?无生就只当这是个笑话吧。”

 

6.

这个插曲很快便挨了过去,可杀无生埋在被羽里却总记起那个晦暗不明的眼神,如一道咒似的盘旋在脑海。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人,思考间,耳际又响起猎户惊讶的呼喊声。

杀无生!是杀无生!他们喊。

 

不明缘由的,杀无生突感一阵暴躁,振羽而起,利爪割喉而去。猎户的声音几乎一瞬间就淹没在涌出的血水里,速度之快,甚至没能让他感觉到死亡的降临,只颤了颤嘴唇,发出几声气音,这才彻底没了声响。

一种烦躁的感觉纵贯全身,叫那紫羽边缘的血色显得更加杀气腾腾。这种失控的感觉并不是很好,杀无生抖去羽毛上的血珠,面无表情地准备再次返回洞穴。

此时,远处又传来什么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半阖了双眸,却没有动作,只兀自收拢了羽毛。

 

“无生啊。”

同样的名字,血管里方才还蒸腾着的杀气却随着这一声呼唤,骤然散去。

凉风伴着花香弥漫在山谷之间,只是可惜有几分血腥味叫这一幕不是特别完美。

 

“掠。”杀无生的语气带了点无奈,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他看了看躺着的那具尸体,随意扯了点藤蔓盖了起来:“我们还是回去洞穴吧。”

 

7.

转眼又碰上雨季,掠风窃尘已将这条进山的路摸得娴熟,杀无生也早已能精准得分辨这个人的到来。

他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香,却又不刺鼻,更近似于一种花香,而他的脚步也总显得轻而浮,听来便知并无多少武学根底,能飞个洞穴可能已是极限。

 

每每冒雨而来,他总是夸张地擦着身上湿透的衣物,随后状似不意地表示自己要多叨扰几日。

杀无生点点头,任人在里头赖个七八日,更没有什么驱逐的意向。禽鸟对于地盘的警备心总是很重,可独独对了这个人,他一点戒备的心思也生不起来,甚至于夜里听到雨声,还会感到几分喜悦。

 

第二日见到人略带遗憾的表情,心头便窜过一丝阴凉的快意。

 

8.

杀无生对于此人养鸩鸟的身份更是在许多时日后才有察觉的。彼时他看着掠风窃尘将那一枚枚艳丽的鸟羽仔细地进行划分,尤其是到鸩羽的部分——他会戴好特制的手套一根根将之分门别类,不时同他说些什么。而自己就侧着头看人唇角微微上挑的弧度,好容易才从记忆里找出这人在初次会面时说的话。

 

这似是一个极为细致而劳碌的工作,杀无生咬着储备的果实在山洞里看他分了好几日,几乎废寝忘食。

耳中还掺杂着他的那些自言自语,比如这是什么鸩,鸟谱上得的什么名,多食何物,如今在哪户人家,他又是如何得来的等等,那样多纷繁复杂的羽毛,就连杀无生这只鸩鸟都看得眼花缭乱,此人却可以分辨得一清二楚,那模样像是做着什么世间最有趣味的事。

 

往常杀无生是爱听这人东拉西扯,此时却有些不耐烦,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强行塞了块煤炭入喉,这才烧得他整个胸膛如此焦躁不安。

平日里来察言观色的掠风窃尘此时似是也格外不解风情,并没有转移话题的打算,只末了,望着那看起来已合眼休眠的杀无生,愉快地开口。

“可惜这鸟谱之上到底还是少了几位。”

杀无生仍是那般模样,靠着石壁,半阖着眼睛,似是低低应了一声,但没有动。

 

“无生,你知道用鸟类羽管制成的笛声是怎样的吗?”

杀无生终于有了动作,他睁开眼看了会儿面前的人,慢慢地摇了摇头。

掠风窃尘笑了:“待我将鸩羽收集完整,便吹给你听,如今嘛……”

说至半途,如同戏法一般,他的手头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一根纤细的红色短笛,虽不比那些装饰华丽的商品,却也算得上精巧,仔细分辨,应是鸟骨制成的。

 

掠风窃尘将短笛移到唇畔,垂下眼,徐徐往里头吹了气,耳旁渐渐传来柔和的笛声,不知是何地的歌谣。笛音声声,如水淙淙,叫杀无生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全神贯注于其中了。

 

这是只为自己响起的笛声,杀无生忍不住跟着缓缓叩起了节拍。

 

几乎就是隔日,掠风窃尘自梦中醒来,朦胧地睁开眼,望见杀无生仍趴伏在新鲜的稻草上合眼而眠。他起身披上昨夜晾干的白袍,走去自己摆放着鸩羽的位置。

几根颜色各异的鸩羽七零八乱地洒在磐石上,尾根还带着绒,显然是刚被啄下来的。掠风窃尘戴好手套,缓缓举起那纤长柔软的鸩羽,捏断沾了些血水的羽根,眼神缓缓扫过另一侧的杀无生。

他的羽毛还带着些湿气。

掠风窃尘无声地笑了开去,指尖玩味地揉搓着羽根,看上面艳美的羽毛在旋转间一次次盖过远方杀无生的背影。

 

9.

往常掠风窃尘总会待上七八日,这一回仅仅三日便直言要离开了。

来去自然是随他的,可突然缩短的时间让杀无生有些烦恼了。

他呆呆地望着人离去的方向,开始疑惑之前对方不在的时间,乃至于在遇到掠风窃尘之前的那些时光里,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日升日落,每一日还是那些时间,并未延长或缩短,还是那样过去,为何却觉得这一日如此漫长呢?

 

杀无生头一次感觉到了名为无聊的情绪,这山谷花草丛生,正是夏日雨露最多的时节,可此时看起来实在有些单调空荡。

飞下山崖,他莫名想起对方曾讲过的那个笑话,想起那人口中阳光明媚的世界,百花争艳的大地,那些可笑的人类,那白色的……鸩鸟。

 

他嗅到那人身上淡淡的花香仍飘荡在山谷之中。

 

或是被迷了魂,被魇了眼,又或者只是一种野兽的直觉,杀无生倏地越下山崖,跃过灌木丛,寻香而去。

 

掠风窃尘走得并不快,杀无生对这山谷路况又熟悉,自山崖峭壁抄小道而去没多久,他便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那早已烂熟于心的步伐节奏。可只差了最后一些路,他又停下了振翅的动作,小心将身体隐匿在了古木之后,只跟着。前面的人迈一步,他便也行一步,像是什么忠实的守护者,紧紧依随。

 

掠过天险瘴雾而来,杀无生此时却开始忧烦该如何同此人开口,自遇到这个人之后,自己似乎经常疑惑和烦恼,这时该怎么办呢?或许应该说自己只是突然想起了之前的笑话?

那小小的名为家的地方,若是能与他一路同行,是否便不会觉得无趣了?

若是被这个人驯养的话……

 

杀无生未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轻松愉悦起来,在那人又迈出一步后,想再靠近些地颤了颤翅膀,却发觉眼中那白色的身影停了脚步,急促地吹了声口哨。

 

下意识的,杀无生瞬间就停下了脚步,而就在这一停顿,一支羽箭冲天而来直直插入他面前的泥土之中。

“无生——!”那人的略带紧张的声音叫杀无生心头豁然开朗起来,他快速避过射来的弓箭,箭影驰过带来的风似是吹开一直以来积压在胸口的困惑,格外畅快。

 

长箭如雨,遮天蔽日,杀无生见惯了这种场景,无所畏惧,竖起羽冠利爪便决定与之一搏。

 

“不可!”未待他备好迎战的姿态,掠风窃尘却当机立断地一把将他拉过,抱在怀中,尽力避开那如黑云压境般的弓矢,运轻功跃入谷中那天然的屏障。

 

长箭携风发出短促的声响,纵然掠风窃尘躲闪速度已经够快,到底赶不过这样的围捕,几支羽箭在他身上留下许多血痕,杀无生心头隐隐发怒,恨不能再转头一战,但他总是全心全意信赖对方所做出来的决定,便也不问,何况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掠风窃尘将上山这条路摸得纯熟,很快便寻到了那处悬崖上的天然隐蔽所,而在松下那口气的瞬间,人便颓然失力,杀无生立刻紧张地凑上来:“掠!”

 

掠风窃尘强撑着身子,背过去,呕出一口黑血。

 

鸩羽带毒,哪怕只是空手抚过一瞬也是一样,纵然杀无生在反应过来后便立刻挣脱而出,替他引路,可起初掠风窃尘将自己拉过的那一刻,就已经中了毒。

 

掠风窃尘缓着气在那里详细分析对方的安排,指出箭阵不过是诱饵,后续的杀招才是关键,而他下山时便察觉这次私兵埋伏人数不少,仅他们二人无用,只有撤退才是两全之法云云,一边说一边身体已经软软地靠在了石壁上。

 

杀无生慌乱无措,面前人呼吸愈加急促微弱,他伸出羽翼想去看看这人的状况,却又生生停住,不敢触碰——从未想到,自己一生最为自豪的鸩羽,此时竟成了最大的阻碍。

 

掠,掠,掠!

 

他慌乱地叫了好几声这人的名字,又在周围绕了好几圈,每每想靠近,却又像是有什么屏障叫他不得擅动,只能退回。

难道自己只能这样看着,就连触碰都做不到吗?

这样的念头如一团火烧在胸口叫他全身都疼痛得颤抖。

恨,恨不得再杀回原处,可又放不下这个人,比起复仇,显然这个人的性命要重要得多。

 

此时杀无生已急昏了头,他记着那人身上所带的那些瓶瓶罐罐,为了方便取用,经常会留一些在这里。他从稻草里把那堆东西翻出来,一个个查看,许多都只是个空瓶子,好容易捡了个大瓶的,似是还残留些药水,他便七手八脚地叼着瓶子往人嘴边凑,也不知究竟灌进去了多少。

所有工夫都已使尽,杀无生最后颓然地坐在了一侧。他有那样的能力,可以叫山林间的禽鸟野兽都不敢靠近,此时此刻却只能几近哀求地叫这个人的名字,牢牢扣住他的衣袖,希望他能给自己再想想办法。

 

今日并未下雨,却感觉有阵凉意一点点泛上来,杀无生同平常一样蜷起身子,紧张地听着那人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如同他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看见自己那一身几乎能浓得滴出血来的羽毛,此时却感觉可恨得扎眼,让他连一秒都不愿多看,唯有面前这个人——掠风窃尘此时正静静地合着眼眸,如一轮陷进死水里的月。

 

许是养鸩人对鸩毒还是有些抗性,又许是杀无生给他灌的那些药真的有效果,鸩毒并未真正致命。杀无生坐在山口,张开双翅,挡着外头的风,一边小心不要再让羽毛碰到这个人。他就这样听着那轻轻的呼吸声好几日,未曾合眼,只觉得那是如每年的雨季般,可以叫自己安心的声音。

他更不敢睡去,生怕落了哪一声,便再听不得后文。

 

不知日月,不识时分。杀无生睁着眼睛等待,他方才似是看见掠风窃尘那细长浓密的羽睫颤了颤,如过往曾见证过的谷间花朵的盛开。屏住了气息,随着那人渐渐睁开的眼睛,他的心口也破开一道口子,有什么正迫不及待地涌上他的眼眶。

 

“掠。”杀无生急急喊他。

“……掠,哈。”

终于醒转,掠风窃尘的声音有些沙哑,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全不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只同平时般眯着眼笑着,眸子里闪烁着些愉悦的光芒。

 

10.

醒来不过是暂时的侥幸,要彻底清理余毒尚需许多功夫,而这些草药在别地难说,这里倒是有不少,掠风窃尘索性也就这么在谷里定下来了。

杀无生听着他描绘所需草药的形态,一个个仔细记下,眼神却止不住打量去那人还未收拾干净的磐石,心下又有了些计较。

 

曾经的杀戮只是为了生存,那他现在额外的血腥又是为了什么呢?

 

杀无生并不多想,只循着他自己的本心那样做,如掠风窃尘曾告诉过他的。

干净利落地将又一只鸩鸟杀落于悬崖,满地都是折断纷乱的鸟羽,他的身上自然也负了些伤,有血水自伤痕中流下,凝于同色的羽尖,融在了一处。

 

杀无生抵开对方翅下牢牢掩护的腹部。

掠风窃尘曾说过,鸩鸟最珍贵的羽毛就在他们最为脆弱的腹部,那里最柔软,最隐蔽,少有破坏,颜色柔而艳,是鸩羽中的佳品。

方才的战斗中腹部有些羽毛已经被厮杀得杂乱,杀无生的眼神在那一圈仔细看了许久,又等了小半刻,直到这只鸩鸟的血差不多已经流干,这才小心翼翼地取下几根好看的,叼在嘴中,脑海里满是对方的叮嘱——莫要让血沾上羽根破坏美感。

 

重新飞进洞口的时候,掠风窃尘已经喝下了自行熬制的草药,皱着眉在那里用笔细细写着什么,眼神里带着趣味,一如看着自己时那样。

“鸩中之尊,食同族血肉,至毒至邪,遍体作黑云观,双爪如枯骨,谓之‘蔑天骸’。”

掠风窃尘低低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有些兴奋的模样,随后像是才察觉到杀无生的到来,扭过头笑着看向他,招了招手,叫他过来。

杀无生迈了几步,将口中刚刚啄来的鸩羽置于磐石上。

 

一人一鸟间只有最后三步,杀无生却停了脚步,不再靠前。

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掠风窃尘低笑了几声,伸手,主动步上前揽过他的身体,一双灵巧的手温柔地抚过他的脊背,抚进最外层的硬羽。

过于亲昵的动作叫杀无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从未被人触碰过这么隐秘的地方。本能催促他赶紧离开这个人,过于贴近的距离对于禽鸟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对着人类,可偏偏他这时却像被抽干了气力。而掠风窃尘更是没有察觉般,一点点用着指尖划出鸟骨的形态。起初想退开的心思竟就也就这么一点点被皮革所隔着的手指给抹了个干净。

 

掠风窃尘还在继续讲:“这便是如今世人所知的鸩中之尊了。”

 

温热的呼吸就在耳畔,而那灵活的指尖揉过鸩鸟最敏感的飞羽,杀无生缩了缩身子,似是极纠结,不知思想斗争了多久,终于还是收拢了爪子安心地靠在这个任过于温暖的怀抱里。

 

“只是还有一种,传闻中还有一种……”

掠风窃尘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词句已经含糊不清,似是梦话一般接近喃语。

 

这个人睡着了吗?

杀无生抬头看了看,他们的距离极接近,时光被无限拉长。

对方的侧颜在银白的月光之下,更显眉目清晰,如池映华。长得过分的羽睫在眼底铺下小小的阴影,随着自己的呼吸还会微微晃动。杀无生的眼神缓缓下移,停留在那双平日里分外啰嗦的唇瓣上,不同于自己苍白的唇色,掠风窃尘的唇色略浅,像极了自己最爱的那种果实。

 

剧毒,但是美味。

 

杀无生的胃立刻翻滚起一阵饥饿,他着迷似的凑近了,涌起一种冲动,想要同平日里寻到这种果实一样,小心翼翼地凑上去采撷,然后完整地吞没于舌尖。那是上等的珍馐,他甚至舍不得一次都咽下去的,要在舌尖含许久再轻轻咽下。

而此时这果实晃晃悠悠地又在他眼前,杀无生的喉结微微动了动,却终于在最后几寸的距离处停了下来,赶紧退回。

 

他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强拉着全身的血液运送来那正鼓动战栗着的地方。

 

夜里,杀无生望着外头那轮皎月许久,心思不定,自出生以来,他从来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活下去。这一点,即便到了今日,也未曾有过改变,只是又多了点东西——譬如同掠风窃尘一起。

那本不可能的事物,那本不可能的世界,那本不可能出现的白鸩,一点点积压在他纯粹的生存之道上。

 

杀无生看了看自己紫到发黑的羽翼,他从尾羽中找出了最漂亮的一根,又在腹部寻到了最满意的一根,忍痛狠狠地拔了下来。

 

那是他用无数毒果毒草所换来的颜色和代价,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想吻那个人,

他决定不再当毒鸩了。

 

白色,愚蠢的白鸩,此时听来竟也有几分虚伪的美好。

那细长柔软的手会带着自己,指引着自己前往该飞往的方向吧,那被阳光所烘烤过的木制的地面,自己的身边会坐着那个如光一样纯粹的人,为自己吹起笛声。

杀无生一时想痴了,耳畔仿佛又传来那不知名的歌谣。

 

他似是忘了,掠风窃尘最初是带着风雨前来的,而非是光。

 

11.

杀无生绝食了。

准确来说是他不再食用任何的毒物,如同所有平凡的鸟类一样,他开始吃一些无害的果实和草籽。

 

掠风窃尘自然是发觉了他这出格的举动,把玩着烟管,好心提醒:“你这样可是会死的哦。”

 

毒素消失,羽毛便会一日日跟着褪尽色彩,杀无生会被同族所驱逐,觊觎的那些人类或者野兽都能轻易要了他的性命。

 

“我还没有这么弱,足够有能力自保。”杀无生并没有被戳破真相的尴尬,他所看到的是更为久远的东西。于是他便问起掠风窃尘的家乡:“或许我可以到山脚生活,掠,你觉得怎么样?”

 

我允许你饲养我。

最后一句话,杀无生想了想,却到底没有说,他只是把自己的那两根羽毛放在了掠风窃尘面前,开了口:“到那时,为我取个新的名字吧。”

 

没有毒的鸩没有价值,没有人会再记得他杀无生的称号,以他的本事生存,虽然有些难度,实则却也并非难事。

 

掠风窃尘只是笑,慢悠悠地吐了口烟,周围弥漫开烟草的味道,通过鼻腔烧得心脏焦灼。

 

他伸手收下了那两枚羽毛。

 

12.

差不多又过去了一年,掠风窃尘的身体早已痊愈,而杀无生羽毛的色彩也渐渐褪尽,如今愈加接近白色了。

他不再同从前那样好斗嗜杀,仿佛那颗杀心同毒素一样跟着岁月一起慢慢消散干净了。

 

销声匿迹了许久,掠风窃尘终于决定再次出门,而这次回转,他所带来的不再是用白色棉布所包裹的毒果,而是些人类的食物。这也同样是杀无生所拜托的。

“你的颜色已经几乎看不出了。”掠风窃尘攀入洞口,仔细地上下打量着杀无生的羽毛,眼角尽是满意的笑。他同许久前一般,又对着杀无生招了招手。

“过来。”

 

杀无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选择了靠近,一步步向前,最后停在了两步外。

掠风窃尘抬眸望了他一眼,缓缓摘下手套,抚摸上对方白色的羽毛,一下一下,缓慢而温柔。

 

真是漂亮,他赞叹。

 

杀无生是第一次这样真切地碰上对方的体温。不是隔着皮革的,真正的温度。对方洁白的长发和羽毛交织在一处几乎看不出分别,于是一种巨大的惊喜在他胸腔绽放开来。

 

你看,就算不做毒鸩也没什么不好的。

 

平日里掠风窃尘的手总埋在那黑色的手套里,少有看见,如今想来却是太可惜。如今那双手陷在柔软的羽毛之中,仍显得像是最上乘的工艺品,连里头凝着的青筋都仿若白玉里透出的碧色。如对着石壁,杀无生垂首靠上这块美玉。

这个男人的手是白的,发是白的,衣也是白的。

他想起自己自诞生起便常望见的白色的月,那流淌着的水,想起那人初遇时剥开踏过的瘴雾。

 

他已不会再因抗拒而颤抖,杀无生接受了这一切,顺从地趴伏在掠风窃尘的怀里。

 

白色,当是美妙的颜色,如光,似月,皎洁而神圣,予他以希望。

 

他终于可以吻这个人了。

 

13.

掠风窃尘又出门了,看起来似乎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杀无生杀退几只觊觎地盘的鹰隼,他的利爪穿透它们的胸膛,开膛破肚,血水随之飞溅而出,沾在他雪白的羽毛之上格外显眼,突来的攻击让他有些不悦,索性鸟爪一勾,连同心脏都一并剜了出来。

 

天际遮天蔽日而来更多的鸟类,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张开双翅如黑云压城,它们尖锐高昂地嘶鸣出声,紧张,彷徨,却又迟迟不肯离去,就这样一批批,源源不断地在高空呼叫盘桓。

 

如今并不是迁徙的时节,难道是山林着火?实在是过于不寻常了。

 

这些鸟类同着了魔一般见得杀无生往前进出一步,便立刻自天空而下,尖锐的鸟喙猛地扯开上一次战斗所留下的细微伤痕。杀无生暗自啧了一声,赶忙闪开,振翅退入灌木林中,见着那鸟自杀般扑入荆棘丛,他觉得愈加古怪。

 

可形势紧迫,不容细想。嘈杂的鸟鸣另他心烦意乱,杀无生杀性乍起,五感愈加敏锐,他喘气缓了缓,随即猛扑向鸟类飞来的方向——风中有笛声,当是有人操控这些鸟来攻击自己。

他不惧厮杀,却也知道经不起这般车轮战,唯有先将那个操控者解决——以矮小的灌木为掩护,杀无生就这样一路从山谷杀入外围的树林。

风中笛音轻转,空中鸟类如得号令,纵然树枝藤蔓阻挡,仍毫无畏惧地俯冲钻入林间,围上树荫之下的白鸩。

方杀罢几只秃鹫,又有鸢鸟紧随而来,如镰刀似的喙当即啄开已无威胁的白羽,挖出血肉,杀无生紧咬着唇,连隐在羽翅之下退化了的爪子也一并运用,只为撕开这包围圈,寻那幕后操纵者算账。

 

每隔几步,他身上的伤口便越多,起初只是几滴血,随后渐渐成束,将他全身几乎都染成血色,那红较之从前更加浓厚,当真应了他的姓名。

 

如此险境,杀无生仍有时间懊恼,这番下来,不好打理,不知掠是否愿意等到自己将这身羽毛换去。

黏腻的液体从他身体流出,挂在身上沉甸甸地成了负累,血水已经蔓到了尾羽,在地上拖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可想到掠风窃尘,他又快乐起来,身上开始再次涌动起力量。

过度失血叫他步伐愈加沉重,耳旁的笛声也越来越清晰,他强撑着眼皮,一点点挪去前方。杀无生甚至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起,群鸟又退回了空中,不再攻击,他如今全部的心力都只在一件事——向前,再向前走一步,然后杀了那个人,回去掠的身边。

 

他还不能倒下,恍惚间,杀无生几乎将这笛声错认为是掠风窃尘那夜吹给自己的曲子,意识朦胧的他终于走到了最后几步,而这时,他也几乎只剩下抬头确认对方的气力了。

 

杀无生仰头,鸟爪早已磨得锋利,只为存好给这人的最后一击,提起气,锐爪却忽地停住了——

 

浅蓝色长袍的男子斜靠在树上,吹着用无数羽管制成的短笛。其中一根的颜色他恨熟悉,那根羽毛随着男子的动作无比顺从地绕过他的手指,在阳光下透出紫色的光泽。

 

——“无生,你知道用鸟类羽管制成的笛声是怎样的吗?”

——“待我将鸩羽收集完整,便吹给你听,如今嘛……”

 

风送笛声传林而来,一声声叫杀无生如堕冰渊。

 

怎会——

怎么会?!

 

过度震惊叫本已被榨干的心力更如残烛之火,不堪一击。

杀无生张了张嘴想吼出这个人的全名,想质问他一切的缘由——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呢?那些温柔的触碰,那被你亲自描绘出来的画面呢?

当时所闻是否是真,此时所见又是否是假?他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多要问的话,想要思考的问题。

杀无生只会生存一件事而已,以至于去相信背叛都显得这样困难。于是到最后他只从咽喉里挖出了早已破败不堪的一个字。

 

掠。

他一贯以来的称呼。

 

“你果然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看。”掠风窃尘停下了口中的笛声,抬起羽睫,侧眸看向像是从地狱中逃出来的杀无生。这样长的路,鲜血已在他身上凝固,渐渐成了接近于黑的颜色,掠风窃尘的眼神带着些喜悦和着迷,他说,这样发黑带毒的样子才最适合你啊。

 

杀无生感到血脉里的血液结成冰又凝成火,一遍遍用剧烈的知觉烧过他的每一寸神经。他颤颤巍巍地踏过那些鸟类的尸体,泥土吸饱了他身上滴下的血水,结成一块一块的,仿佛刚下过一场大雨。

 

“你最大的错误……是让我活着知道了真相。”

掠风窃尘勾了勾唇,鸟兽已渐渐散去,他转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重新幻化出锐爪的杀无生,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为何不觉得这其实也是我想要的呢?”

 

无生,你现在是否很愤怒?

愤怒到想要杀了我呢?

 

掠风窃尘说出杀这个词的时候,嘴角仍是掩不住的笑意,像是极满意的模样。

 

鸩鸟之尊是毒无可毒的黑色,但还有一种只存在传说中的鸩羽。

它通体洁白,只有羽管的部分像是注了血一样,美不可方物。

 

“鸣凤绝杀,要先让鸩自愿禁食毒物,褪尽毒素。”

但鸩终究曾是毒鸟,它的内脏之中仍残有毒素,当情绪爆发,情感剧烈波动的时候,内脏中的余毒便会瞬间爆发出来,聚在羽管之内,汇成通透的血红。

 

“养鸩者口中的传说,我想看很久了。”

“你——!”杀无生只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周体气血不受自己控制地上涌,他的情感已经脱离了掌控,痛苦地奔腾在他每一次吐息之中。

 

“我要杀了你——!”

那人轻蔑的目光腐蚀着他内里的一切,像是把刀,要将他整个切开来,生生剜出那已无法再痛的心。杀无生是鸩,而鸩鸟生来食毒,从不知凡人误食毒物的痛苦,而今他终于彻骨体会,那无法呼吸,无法动弹,生生看着自己死亡的感受。

 

他终于明白,自己果然是错觉了温度。这个人从不是光,而是冰,是雪,叫人骨髓生寒。

自己本想在这人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后,告诉他那件已在心底埋了许久的念头——你愿意饲养我吗?

如今一字一句都已被血水淌成了真正的笑话。

杀无生振翅飞向树梢,那双血色的眸子如今当真红得能滴出血来了。

 

三步,两步,于这个人,他总有保留,却未料到最后一次靠近,会是生死之决。

 

杀无生的天地间只余了这一个人,这一个他要杀的目标。

因而他也未能察觉,空荡了许久的空中,有一根不知名的长箭呼啸而过,破风而来。

 

他终于倒落尘埃了。

 

剧烈的疼痛让神经骤然绷紧,换来片刻清醒,杀无生狠狠地抓着地上的泥土,想要起身,却是徒劳无力,只能张了张苍白的嘴:“那天的人……”

“也是我的哦。”掠风窃尘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渐渐走近他豢养的鸩鸟,满意地看着他已渐渐变化的羽翼。

血毒注入羽管,蔓延开血痕,果真是奇象,不愧为传说,他暗自感叹。

 

“你……明明……我,骗……掠……”杀无生的视线已经模糊不堪,只看见眼前那曾踏过风雨的白色布靴。

浓郁的血腥味里还带着花香,他已估不清距离,只一门心思凭着最后的心愿,奋力地挣扎着,去够那人的咽喉。

 

“哎呀,还在这么叫,我要解释一句,”掠风窃尘带着些埋怨的语气道,“那是掠风窃尘说的,而不是我。”

 

我叫凛雪鸦,掠风窃尘只是别人给我的称呼罢了。

他似是还有些不满:“被别人用亲昵的语气叫外号可不是件开心的事。”

 

“世间怎可能有这样好的事呢?你说得不错。”凛雪鸦绕着杀无生走了几圈,有些烦恼自己想要的羽毛都被血水给沾湿了,“鸩便是鸩,怎么可能和人共同生活呢?”

 

“我也说了只当是个笑话,你该不会当真了吧?”凛雪鸦低低地轻笑着回答,一边伏下了身,“若是不小心叫你误会,那……这样可好?你不是很早之前就想做了吗?”他毫不在意地握住杀无生的爪,就这样轻松简单地吻上了杀无生青色的唇。

 

没有光,也没有月,是雾,是烟,是柔软的血肉,是冰,是火,是极致的毒。

杀无生几乎是瞬间就狠狠地咬了上去,唇齿缠绵间弥漫开浓浓的血腥味,凛雪鸦倒也不慌张,极力地迎合着他,像是每一对世间处于热恋的最亲密的情侣,毫无保留地给予,也毫无保留地侵占。最后似是觉得够了,凛雪鸦狠狠地捏住他的下颚,退了开来,甚至还颇有兴致地在对方干涸的上唇舔了舔。

 

“太可惜了,无生。”凛雪鸦抬手抹开唇角被咬出的血液,叫那浅色的唇瓣也一同染上血色,静静地回望那双燃烧着火的双眸。

 

“现在的你,是杀不死我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如最后一刀插入肋骨,杀无生睁大了眼睛,几乎恨得要将牙齿咬碎,可他却也就只能这样看着凛雪鸦伸出那双白玉一样的手,如每一次抚上自己背羽时轻柔的力道,触上他的咽喉,只一瞬,伴着针刺的疼痛,轻松地拔下了他咽喉上唯一还是洁白的那根羽毛。

 

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杀无生忍不住震颤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被热切焐着的东西也一并跟着那根羽毛被这个人抽走了,叫他的心空空荡荡,干涸一片。他的脑海还在想着那双手。冰凉的,像是极地的冰雪。

 

“游戏结束了。”

曾随着瘴雾而来的人又再次没入瘴气之中,洁白的白袍散在风中,如绝情的白蝶翩跹而去,什么都不曾留恋,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自己的心上。杀无生本以为自己早已痛无可痛,然而那渐渐消失的白影却告知他,它仍能凌迟这块细小的血肉。

 

咽喉火辣辣的痛苦仍不能阻止他发出模糊的声音:杀、杀、杀……!

那声音有气无力,却似是凝了最沉重的仇恨和痛苦,飘在林中,如恶鬼低语,萦绕不散,惊得鸟兽都不敢再近。

 

14.

那只鸩鸟死了吗?

凛雪鸦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回头,也不曾回去那片山谷或是去打听过这只鸩鸟的消息。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毕竟与之相比,这世间还有这般多的乐趣。

 

百丈红尘淘不尽,平生只羡一闲人。凛雪鸦将新得到的羽毛对着光看了看,提笔又写了几行字,合上了书——《鸩鸟羽谱》,著者鬼鸟。

 

当一样事物失去了价值,他便习惯性抛之脑后,不再记忆。他在意的,只是何时才能进行下一个游戏,何时能碰到下一个让他觉得趣味的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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